第1章
我是拥有七次占卜机会的卜女,却为陈言正用了六次。
他功成名就源于我,名满天下源于我。
嫁给他那天,陈言正喜极而泣。
他素来淡漠,却因我失态多次。
世人皆说我们天生一对。
却无人知晓,在我和他成婚的第七年,他养了个外室。
我重病卧床时,他在漫天梨花下与那女子缠绵,
我被因果折磨时,他为她细心描眉,许愿与她一生一世,一双人。
于是,我将这第七次占卜机会,给了我自己。
1
「将军,夫人这病老臣实在看不了了啊…」
在太医低着头说出这句话时,陈言正猛地将手里杯盏扔了出去,一把揪住他的领子,双目猩红。
「看不了?」
「那方宅上下老少一百多口人的命呢,看得了吗?」
他一副地狱阎王的模样,仿佛闺房成了他的战场。
而他与我明明都知道,
我的病,是平常太医看不好的。
卜女自出生起便拥有七次占卜机会,而每使用一次,便会折损十年寿命。
如今,我为陈言正已用了六次。
病入膏肓,无法得治。
看见太医婆娑着泪眼颤巍巍朝我爬过来。
我终是不忍,「让他走吧。」
「絮絮,你咳的血越来越多了…」
那又怎样呢?
他一个凡人,能看好我的病吗?
兴许也想到了这里,陈言正话顿住,叹了口气,朝太医拂手。
一瞬间,清香的梨花味笼罩在我头上。
陈言正将我紧紧抱在怀里。
「絮絮,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善良。」
「你在意他们的死活,可我更在意你啊。」
我知道,他说的是真的。
他不想让我死,他爱我。
可婚后第七年,在外头养了个小妾的。
也是他。
2
京城人人都知道。
将军夫人是个得了九十九个绝症的病秧子。
而将军却想尽了一百个法子为她养身子。
孤身一人去北疆摘那百年才开的灵芝,找遍各路能人异士为我做法。
有道士说用亲近之人的心头血作为引子入药,我的病或许会有几分得治。
他竟也信了。
一国之将,为我一个小小妇人亲手剜心头肉。
圣上气的打了他几十大板,威胁要撤了他的官职。
陈言正却只是淡淡一笑。
「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护好,我又如何去守护国家。」
瞧,他多么爱我。
连我的母亲来看望我时,都对我说尽了他的好话。
我摩挲着陈言正背脊上那块长长的疤。
那是他被北疆雪狼抓的。
我还记得,他回到将军府的时候,满身鲜血,像孤魂野鬼一样。
将灵芝交给我之后,便重重的倒了下去。
贴身跟随他的侍卫告诉我,
返程的路上遇到了敌军,陈言正身中数箭命垂旦夕。
是靠一声一声喊我的小字才活下来的。
「夫人,将军真的爱极了你。」
是啊。
他爱我。
爱到众人皆知。
可他爱的,到底是我,还是我卜女的身份?
3
兴许是思虑过度,我的病愈来愈严重。
陈言正急得如同火上蚂蚁,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后来,听人说巫山上有位神婆,专治各种疑难杂症。
他便整日整日的往山上跑,在神婆门前跪了十天十夜。
侍女小悦为我拢了拢被角,羡艳开口。
「将军可真是爱极了夫人,一个不信神鬼的人,倒也信了这一套。」
门帘微动。
陈言正带着神婆进门。
「絮絮,是不是哪里又难受了?」
他紧紧的抓着我的手,倦的睁不开的眼里全是担忧。
神婆拿过我的手腕把脉。
蓦地,脸色一变,直直看向我。
眉间那枚红痣栩栩如生,和我额前若隐若现的细钿如出一辙。
她走后,陈言正将我看了又看。
「絮絮,你感觉好些了吗?」
紊乱的气息在我体内横冲直撞,全身上下都在彻骨的疼痛。
我攥着手里的信纸,低头浅笑。
这是神婆走前给我的。
「好多了。」
陈言正这才深呼一口气,将药汤喂给我。
「絮絮,圣上说梨花园可能有刺客出没,明日我得过去一趟。」
闻言,我僵硬一瞬。
滚烫的药汁趁机挤进喉咙,痛的我直掉眼泪。
陈言正慌乱放下药碗,轻拍我的后脊。
「絮絮,吐出来,吐出来就好了。」
药汁已经下肚,饶是我干咳半天,也只有被呛出的眼泪。
我缓缓按住陈言正的手,止住他的动作。
「陈郎,我想和你一起去…」
「我怕你一个人…」
「絮絮,不要胡闹。」
他皱着眉,不悦的松开手,见我已能开口说话,便继续喂药。
「我尚不知梨花园如今是何种情况,又怎敢带着你去冒险?更何况,你还有病在身。」
我盯着他,试图在他的表情中上找到一丝心虚的破绽。
可是没有,
什么都没有。
他一副为我着想,生怕我出什么事的样子。
好像我在无事生非。
他将我搂在怀中,轻声抚慰道。
「等你病好了,我便带你去梨花园听戏曲,好不好?」
若在从前,我便信了他这副做派。
可如今,我早已知道。
他费尽心思娇养的外室,便被安置在梨花园里。
依山傍水,四面环山,满屋梨花味,美人配美景,自是让人流连忘返。
哪像我,明明是巫山卜女,却被困在这小小闺房,不得动弹。
屋子里的梨花味愈来愈浓,浓到让我不得不明白,
今日,
陈言正去看过她了。
5
几乎是天刚亮,陈言正便离开了。
见四周空寂无他人,我才从袖口里拿出那封信纸。
神婆说,上面写有我存活下去的法子。
但必须是我一人看到。
那日把脉时,我便看出来,神婆与我同是卜女。
只是她占卜的次数仍存七次,而我却仅剩一次。
其实,我是有些怨陈言正的。
但这点怨气与十多年恩爱的情分比起来,也就不算什么了。
信上说,要我为自己占卜后续命运,窥见未来,才方能有一丝生机。
可巫山有个传说。
卜女无法为自己占卜,除非…拥有琉璃盏。
琉璃盏是北国世代相传的国宝。
前阵子陈言正攻伐北国时掠夺上供,被圣上以护国有劳的荣誉赏赐给他。
我记得,便放在书斋里。
上一次进陈言正的书斋还是五年前,我为他占卜秋试试题的时候。
中举那日,我亲手雕琢了一块玉佩赠给他。
陈言正很是欢喜,却盯着我手上的伤痕红了眼。
「絮絮,我很喜欢,我会好好珍藏它的!」
他将玉佩放在了匣子里,那是他母亲离世前赠予他的。
没想到,在书斋里竟看到了这个匣子。
玉石雕刻的表面没有一丝划痕,看得出这些年他有好好珍藏。
我小心的打开,迎面便是那枚玉佩。
左下角有着被划刻上去的小字——
「吾妻赠予,珍宝。」
心在那一刹那柔软。
或许,陈言正是爱我的,而不是单爱卜女这个身份的。
可下一秒,我便在匣子里看见了无数封信。
从三年前,到现在。
每一封,每一页,都写遍了陈言正的爱念。
他说。
那个被他娇养在梨花园的女子是他此生挚爱,若不是我卜女的身份让他实为喜欢,他定要弃了我娶她。
他还说,
此生不能给她名分,是他最大的遗憾,若有来世,只希望一生一世,一双人。
他写这封信的时候,我刚进行完第六次占卜,
整个人如同活尸一般,睁不得眼,下不得床。
心在滴血。
方才的心想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巴掌,抡的我整个人生不如死。
他竟说…
他只爱我卜女的身份…
他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…
那我呢,我算什么?
如今已是温煦的春日,而我整个人却在发抖。
是太冷了吗?
是吧。
从心底的寒,冰冻到了全身。
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出书斋的,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。
路上的呼喊声忽然惊醒了我。
一抬眼,马蹄在我眼前高高抬起,冲着我便要落下来。
我怔在原地。
「姑娘,小心!」
幸好,一个过路的女子推了我一把。
看着已遥遥离开的马车,我愣了愣,那上面坐的人,怎么那么像…陈言正。
我当即便追了上去。
我要他告诉我,那信里说的都是假的。
我可以不在乎他养小妾,也可以不在乎他利用我的占卜机会,但我无法不在意那一句。
「只是喜欢我卜女的身份。」
为什么?
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
我泣不成声,浑身一软跪在地上。
听到过路人的一句。
「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。」
「北国投降,护国将军在梨花园里包了戏楼听曲呢。」
「听说,那里还住着一个美娇娘…」
三言两语,却将我的心绞成一团糟。
陈言正明明说的是,梨花园在闹刺客,为何在他们的嘴里变成了包戏楼听曲?
他在骗我。
他居然在骗我。
宛若千万把尖刀捅进我的心脏,刹那千疮百孔,血流不止。
我痛的无法呼吸。
不敢相信眼前一切。
我深爱十多年的人,一直在利用我,在骗我。
还记得大婚那夜,他对天发誓说此生只爱我一人,说永远不会骗我。
短短十载。
竟天翻地覆。
尘土与血液混杂在我的裙襟上,我却顾不得擦净。
只是沿着马车走过的轨迹,一直向前,向前走。
我要去梨花园。
6
我站在梨花树下,听着远处的戏曲——
《西厢记》。
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原来,他迫切的想娶她。
我心只觉一片荒凉,仿若无人生存的荒漠一般。
而这时,一道暗箭穿破层层人群,直奔那女子而去。
面纱微动,我瞧见一张惊艳又慌张的面孔。
接着,便被暗色衣袍挡住。
箭羽穿刺了那人宽阔的胸膛,大片大片的血往外涌。
我苍凉如死水的心泛起了波澜。
那是我用两次占卜机会换来的健康身躯,却因为一个外人流了血。
暗叹可笑之时,我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。
陈言正将那女子视若珍宝一般拥入怀中,凝起黑沉的眉眼,望向我。
他在怀疑我。
他以为,是我放的毒箭,妄想置他的挚爱于死地。
梨花簌簌往下落。
筵宴上已经乱成一团,一群人冲上前查看陈言正的伤势,扶着他离开。
他的死侍从暗处窜了出来寻找刺客,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。
我以为无人发现我的身影。
刚想转身,却被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叫住。
「你就是将军夫人吧?」
是陈言正怀里的女子,身着一身粉衣,面若桃花。
小鹿似的眼睛望着我,那样纯洁,让我差点忘了。
她是我爱人口中的一生挚爱。
「听闻姐姐芳名已经很久了,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。」
她将我上下扫视多番,勾唇轻笑,眼里全是不屑。
「原来真如传闻那般是个病秧子啊,连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,又怎敢占着将军夫人这个位置不走呢?」
「姐姐,你说你还能快活几日呢?哦,对了,你还不知道,我啊…」她忽然低头轻笑,抚摸着自己的肚子。
「我已经有将军的孩子了。」
7
陈言正回府时已是深夜。
「絮絮,今日你怎一人去了梨花园,不是说改日我陪你去听曲吗?」
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里全是疑惑与关照,没有一丝白天见到的怀疑。
差点让我以为,我今天在梨花园见到的那个人不是他。
他不扯破这层伪装,我自然也不会。
只是目光停留在他脖颈处。
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两点红。
似炫耀,似挑衅。
我抬手轻点在红痕上,指尖冰凉,激起一层战栗,再缓缓下移,抚摸着他被包扎好的伤口。
陈言正笑着要去牵我的手,我却开口。
「陈郎,你脖子上的是什么?」
他一愣,眉眼带着几丝慌张,「大抵是蚊虫咬的吧。」
我笑着看他。
梨花园里蚊虫确实多,可他一个堂堂护国大将军,所在之地会有下属不安置好环境的吗?
这个谎言,未免太拙劣。
只是我并未拆穿,指尖离开他的皮肤,转身拿了一块药膏,涂抹在他的伤口处。
「这伤,是怎么来的呢?」
他眉眼微转,熟悉的狐疑与打量落在我身上。
良久没有说话。
我自顾自继续道,「陈郎,以后还是该小心些,我会心疼的。」
他这才缓缓移开目光,随口应了一声。
涂完药膏,我打算放回原处时,却被他猛地捞着腰拽回怀里。
「絮絮,那女子是圣上的一位宠妃,圣上怕今日刺客突袭伤了她,才唤我过去,这伤,也是为了救她才来的。」
为了让我信他的话,他将头轻轻枕在我肩上,毛茸茸的发蹭着我,像一只在撒娇的宠物。
我当然信他,
他说什么,我都信。
因为我,已经不在意了。
几日前去书斋的那一趟,我并未找到琉璃盏。
所以近几日,我总是在陈言正下属口里打听琉璃盏的位置,
可得到的消息,确实是在书斋。
正当我苦恼怎样得到它时,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到了将军府门前。
穿着娇嫩粉衣的女子从车上下来。
看见我,得意的偏过头,「陈哥哥。」
我这才看到,陈言正不知何时已经等在门口,一把抱住朝他飞奔过去的女子。
「又不乖了。」
女子吐了吐舌头,视线不经意挑衅的向我落过来。
看来梨花园果然不安全。
都已经住上门了。
我以为陈言正会想法设法瞒着我娇娘已经住到将军府的事,没想到他却主动告诉了我。
「她怀了圣上的孩子,我得好生照看她,怕梨花园又进刺客,我没办法,才把她接了过来,絮絮,你能理解的吧。」
盯着他想让这番话更有信服力做出来的表情,我微微笑。
「当然,只要是陈郎做的事,我都会理解。」
陈言正故作轻松的呼了一口气,又皱着眉,「絮絮,昨日太医把脉,说她的胎相极不稳,所以我想…」
他顿了顿,似乎是很艰难的说出了那几个字,「你能不能给她占卜一次。」
他弧度优美的眼盯着我,带着希冀,带着请求。
试图让自己的无理取闹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般。
他不是不知道,我只剩下最后一次占卜机会。
用完了,我就得死。
他就是故意的。
所以他用出了他往常要我占卜时最常用的套路。
他知道我最爱他这双眼睛,只要他这样看我,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。
可他不知道,我早已变了。
如今的我,盯着他这双眼,听着他这句话。
只想撕烂他一张嘴。
爱的深了,被伤透了。
就只剩下恨了。
我敛下眼里所有的苦涩与狠辣,从已僵硬的面部扯出一抹笑。
「好啊。」
「不过,我这最后一次占卜,必须要用一件宝物来辅助。」
陈言正迫不及待,「是什么?」
我缓缓抬起眼,一字一句。
「琉璃盏。」
既然,你这么想要我这条命。
那么,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拿了。
8
我告知了陈言正占卜的最佳时期,那时他会带着琉璃盏来见我。
或许是对我心里有愧,又或许是为了讨好我。
这几日,他没去看过娇娘一次,反而不停的来看我。
美玉珠宝,点心佳肴,都仅给了我。
我一一接纳,却拒绝了他留寝的想法。
「占卜前一个月,我都不能进行房事。」
陈言正脸色一变,又赶快反应过来,「絮絮,我不是想这些…」
我不想再听他的花言巧语,「陈郎,我累了。」
他依依不舍的离开后。
我将一封信交给侍女小悦,「找到巫山神婆,说这封信,是絮絮给的。」
「切记,无论路上遇到谁,都不能打开,也不能给他。」
可是千算万算,还是出了意外。
是夜,我正打算就寝,门忽然被踹开。
我还没反应过来,那封信便被直直扔上了我的脸。
「柳如絮,你想谋划什么?」